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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优秀文学作品 | 蹇先艾《初秋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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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在贵州省作家协会第七次代表大会即将召开之际,天眼新闻文化频道特推出贵州优秀文学作品节选,以飨读者。


这时正是一个初秋之夜,天气的热度并不比夏天减低。虽然街头有时也飘荡着微风,但总吹不散人们心里的狂热。


一群华服的客人都聚集在一间轩敞的客厅之中。今夜是劝学所所长王辛斋宴请新县长和本地的绅士,客人里面除三年前归来的北京留学生年岁稍轻外,都是些胡须斑白的老者。圆盖子白瓷罩的洋灯光照耀得室内非常辉煌。旧式的桌椅与古雅的陈设——如香炉、帽筒、花瓶之类——闪映在晕黄的灯光之下,更衬出绮丽的颜色。当中白市布蒙着的圆桌,讲究的杯盘已纷然杂陈,银灿的汤匙配着银灿的碟子。大家都熙攘入座,杂沓的步履声沉寂之后,长袍短褂飘动起一片凉风,掺和着汗味,并不像青年女士们的衣服带有清新的香气。座次的逊让完全免去了,在平常一定要费上几十分钟的时间,这正足以表示宿儒名士们的豪迈,飘洒出众,一般人望尘莫及。


菜大盘大碗的从年轻侍者的手中端上来,盘子刚一落桌,乌木筷子纷乱的窜下去,铿然有声,顷刻之间,盘内已经“空空如也”。豁拳,行令,痛饮,风卷残云似的等等的表演,消耗了一个很长的时辰。


主人翁是个矮胖的身材,穿件大花绸的夹衫,脸上点缀着稀疏的麻点,一部鼠须挂在上唇。他招待宾客的情意殷挚,是我们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差不多每个客人他都要陪他们喝上几杯,把那烈性的茅台酒当成白糖水一样的解渴。现在主人正和一位中学堂的国文教习豁了几拳,结果是辛斋老先生输了,搁在附近的锡壶里的酒被他喝去三分之二。这位文豪的拳很可以,大概是有家数的罢,(自然不是什么太极,少林,或者其他,)输在他老人家手里的也不只一二位。考大家所以失败的原因,许是目睹文豪的乱草似的头发和尖长的指甲先就胆怯,而叫数目不由得不失其标准,也未可知。


终席之后,浪漫的空气充满了四周;花了好几百银子买来的象牙烟具陈列在炕床上,主人慢步低声的走过去把灯点着,表示恭敬的意思,然后提高嗓子连声说,“请!请!”两个有瘾癖的人们早已预备出发了,看见主人的嘴皮一颤,慌忙像扑灯蛾似的拥上前去,各据一方的开始工作,真快!他们不久都掩埋在黯淡的烟霭之中。县长大人有点打呵欠;这个谁也知道并不是睡魔的来临;不过他自己明明出着冠冕堂皇的告示禁烟,三令五申的让军民人等一体严拿,终于不好意思去加入场合。虽然来客中有两三位知道他也有这类的嗜好,(主人翁就是其一),然而毕竟是少数,这个议案是无法通过的。所以县长只有忍耐着了,好在出门之前已经满足过瘾,此时尚不至于十分难熬,满口堆起假笑,——忽然想起自己烟包内还有烟膏水煮过的叶子烟一枚,忙取出来拿在手里,向四面桌几上张望了一会,发出一声喊来:


“张升!”


“有!”一个响底皮鞋穿官纱衫子的听差飞也似的跑进来,一枝约摸一尺长短的烟杆塞进县长的口中,又退了出去。县长气昂昂的挺着胸脯,把那袋烟装进翠玉的烟斗,大绅士王天禄弯着腰擦起一枝火柴走过来忸怩的叫道:“大人!”县长贬了他一眼,烟烧燃了,慢慢的吸着,精神渐次的焕发起来;庞大的体躯摆在八仙椅上,带着一副唯我独尊的神气。久之,烟已吸完,那枝烟杆并不马上就离开大人的嘴边,他仍是衔着,一面眼睛的光穿过蓝色的小眼镜,投落在粉壁的字画上,摇头晃脑有几分钟,口张大了,烟杆紧握在手中,露出一派黄而不金的牙齿掉头问主人道:


“这个横披可是郑柴翁写的吗?”


辛斋主人驼着背,(矮胖而驼背,自然别有风趣,)刚刚落座,跷起“二郎腿”来,黑亮苏缎的双梁鞋在地板上敲得嗒嗒的响,一只手撑着头部,一只手理着鼠须,正想对县长大人有所攀谈,苦于不得其机。因为今天的来客太多,主人又抱的是“一视同仁”的主义,对于上宾未免有忽略怠慢之处;而且忙乱了这半日——自竹战始,至晚餐终,——和县长谈的话,统计起来,实在不上十句,这尤其是我们的东道认为遗憾的事情。听见这一问,好像皇上颁赐下来的恩宠一样,手忙脚乱的站起身来,笑光布满了主人的麻点的脸庞。


 “大人!”这一声比较小百姓跪在公堂前喊父母官还来得哀怨,县长入耳自然是分外感动的,“这是郑子尹先生写的,一点儿都没有假。郑珍字子尹又号柴翁,是吾乡的硕学之士。”


“唔唔,辛斋,真不愧是历史学家,书香的后代!这大概是给令尊大人写的?”县长朗声的说。


主人脸红了一红,听了大人赞美之后,嗫嚅着回答:


“是的,大人,他,他跟先,先大人极其相好;他们同乡又是同年,唱和的诗顶多;这是他特意写来送先大人的。”


大人不经意的样子,仿佛没有听见似的,正在吟哦横幅上写的诗,咿唔了半天,然后点头叹道:


“这几首七律真,真做得不错呢。”


众客人听见县长在夸奖这幅行书,都争先恐后的奔过来鉴赏,屋子里顿时喧嚣的空气紧张起来,有如烟云迷漫的幽谷,忽地变成闹市的光景。有两位便在那里悄声告诉“无缘识荆”的客人们说,这就是乌元富;我们的新任县长就是他。县长的评判力自然没有错;不然座中硕儒名家不乏慧眼,岂能“趋之若鹜?”


烟榻上一只大腿伸过来把坐在床沿上带玳瑁眼镜的北京留学生狠狠的撞了一下;这位青年正在敬聆县长的高论,虽然背部受了一点震痛,也不遑去顾及。接着一个花白胡子翻身坐起,嗖的一声一滴灰白的鼻涕飞到地毯上去;他顺手将指头在绫子的炕垫上用劲一揩,两条瘦腿支着弓形的身体,也走近县长的身后来。


“县长知道吗?郑老先生的少君知同也是个写字的好手呢。一笔篆字,同莫郘亭比起来,并不在他之后。可惜知同太懒了,又死吸洋烟,所以名色还是赶不上他们老人家。……”


这位花白胡子的老人的声音有点颤抖,而且面色灰白,仿佛垂死人的光景,望着可怕。但他却现出自己的体魄颇为健康的神气来,用烟黄的手指捋了两下胡须,说出上面那一段话,表示他的渊博并不弱于所长,吐了一口浓痰,慢慢的又继续下去:


“……我家里有他写的一副对联,笔下真有精神!‘铁画银钩!’大人如果要看,我改天可以送到衙门去。”


在客人们的小语低声之中,这位老人的语调要算特别响亮的了,在尊贵的县长之前,如此的高声,大家都不约而同的有点错愕,回过头来死死的盯了他一眼。主人翁也有几分愠然,觉得这似乎近于非礼。尤其是我们的中学堂的教习,所谓文豪,已在一旁不胜其慨然的默默自语道:“何苦跑在这里来鸣嘘呐喊?唉!‘尊卑之分荡然矣!’”


“这位老先生是谁?”县长从蓝眼镜中望了一望,微笑着发问。一丝也不带厌恶的表征,这种慷慨大度,真是从古少有。


“女子中学的校长!”繁杂的人客中间有几位忙把老先生的官衔嚷出来。


“唔唔!”


“这位老先生吗,”辛斋心平气和的一鞠躬说,“是我们县中有名的绅士,吴惟善,前清的翰林,现任县立女子中学的校长。”


“唔唔,原来,原来是吴老先生,久仰,久仰,失敬得很!”


县长笑吟吟的摆着宽大的八字步,高声的说。手里的烟杆也扔开了,两手扶着颤巍巍的吴校长,校长好像受宠若惊似的,口里不断说,“岂敢!岂敢!”两个互相扶持着走到炕床前面。


炕床已然恢复了原来的状态,蓝绫子的枕垫分列在两边,中间酥黄木的炕桌上供着一对康熙瓷的古瓶。县长和校长分别坐下。主人忙泡了两个盖碗的普洱茶端上来。客人们看见县长如此尊重吴翰林,真不知从何说起?十有九成是敬重他老人家的功名;大家不由得都露着无限羡慕的脸色。北京留学生也默坐一旁发呆,或者是在埋怨自己何以不早生几十年罢?客人们很一致都搬起椅子,围绕着炕床坐定,结果形成了一个半圆。县长的话匣子慢慢的打开了,高兴得忘乎其形,有时喝上几口盖碗茶。


县长嘴上的仁丹胡翘了两翘,满面春风的说道:


“吴老先生!真是景仰得很呀!今天倒无意中的会见,真巧!真巧!兄弟到县的头一天就想拜会老人家去的,无奈事情太多了;案件这几日以来尤其是不少;唉……加之……小妾又伤了一点风,于是乎简直把兄弟弄得来有‘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之势。’所以一直弄到此刻都没有得造府……”


县长是一句话一个哈哈,就得来婉转其辞,把我们的校长听得局促不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瘦臀时刻在炕垫上移动,仿佛有几颗针在下面作祟。心里更是狐疑不决;乌大人这种举动,到底有什么神秘的涵义吗?


“……兄弟在省城的时节,就常听见敝业师省长李大人时常提起老先生办女学的成绩,敝业师都是五体投地的。像老先生这样淡泊明志,热心办学的人,我们全中华民国能有几个?唉……而今世风不古,师道日下,哪个不是为名为利呢?老先生,你想想,是不是?”


乌大人的手从胸前往外一放,这是表示“慨乎其言之”的意思。惟善先生的胡子略略飘拂,喝了一口普洱,神情比较镇定。众宾客都注目着他的举动,他苍白富于绉襞的脸上泛起一抹颧色,腰稍微弯着回答:


“大人!未免言之过甚了,你叫我这老朽的身躯放哪儿去?绅士不过是‘纯盗虚声,’究竟有什么值得人家恭维的地方?说到办女子中学,那是前任王文光先生的功劳,我不过‘萧规曹随’而已,卑卑不足挂齿!想不到省长也如此的谬奖……”


吴校长说到这里,忽然喉间痰涌上来,他一吐,恰好落在他自己的裤腿上,慌忙用手去擦,口里还是喃喃着。


“上年开刺绣展览会,听说是这边第一吗?”县长乘机打断他的话发问。


“这不算什么,”吴校长抬起头来说,“一半也可以说是学生多数是名门闺秀,家学渊源的关系。自然,贱内也不无微劳。”


“不意尊夫人也是如此的博学多能。”


“吴老先生的夫人还画得一笔好花卉呢,县长。”座中两三个声音同时捧场,分不清是谁说的。


“唔唔,小妾也会画几笔山水,改天要叫她到府上。去请教呢。”县长更进一步的说。


“县长的如夫人也能画画啊!”众人的声音。


“县长的如夫人自然是无所不能的。”这是一个坐在县长后面的一个红鼻子的话,语调分外嘹亮。县长嘴上一边一个笑涡,回过头看了红鼻子好几眼,红鼻子得意扬扬的也不住向县长望去,有如婴儿得到慈母的爱怜一样。


“改天我们请吴老太太同县长的如夫人合开一次国画展览会!”回乡来快三年的北京留学生大声疾呼的提议,并不减于从前在天安门开国民大会时的威风。


“赞成!”好像在会场的情形,老人们都学会很时髦的举起手来。


不敢参加话谈,只一味袖手旁观的客人也跟着胡嚷胡闹起来,满屋充溢着嘈杂的空气。窗外打大红灯笼的县长的护兵,都很惊奇的向里面窥望,几个听差和厨子都津津有味的听着,塞满在客厅门口,完全忘掉了他们的职务。里窗的纸好两处也被口水湿破,隐约有三四个所长的内眷的影子,婀娜的在移动。


“不要吵,不要吵!”县长微露厌烦之意,“我说,请诸位稍安勿躁怎样?”


“有事我们慢慢的讲,请大家不要高声武气的,有失体统。”长发尖指甲的中学堂教习附和着说。


“有理,有理,说得对。”这是众客心平气和的答语。


渐渐的安静下来,喧叫的声音是全然听不见了,偶然有几声小语,如苍蝇之嗡嗡。乌大人继续和吴翰林谈论女校的事情。


“这个,唉,这边学校的事情,我兄弟是很隔膜的。昨天听见辛斋讲了一点,说是学风很败坏,学生都醉心什么‘自由恋爱;’老先生,这个新名词,我也弄不大清,大概就是男女的那么一回事罢!不肯用功,这个怎么得了?非严重取缔不可!省长这次命我到贵县来,对于这件事万分的嘱托,叫我同辛斋们商量个善后的办法。老先生,在这里办教育多年,自然是兄弟要请教的。女中那边听说很好,不过中间良莠不齐,难免没有一二败类,害群之马……”


“女中这边风气总还过得去罢,”吴老先生郑重的说:“大人,我虽不敢吹牛,总算没有白拿薪水。自从我接办以后,曾经大大的严厉整顿了一下:从前有几个不良的分子,我都先后把她们隔除去,现在可以说是‘清一色’了。贱内担任学校的舍监,管束学生非常之严,一律住堂,非星期日不许回家,来往信件都先经她亲手拆阅,中间废除了不少的弊端。我向来抱定‘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宗旨,办学自然也不外这层意思。学生中学问我认为还在其次,品行关系一生,万万坏不得!敝校的修身钟点比较别的功课多,也就是这个原因。我们采用曹大家的女四书做课本,有些新派的人骂我们是‘老古董;’但是反眼一看他们,教些‘嘻呢吗呀’的白话文,学生的品行坏了就不用提;二十几岁的大姑娘弄得来写封汉文的短信都写不起,这不是误尽天下的苍生吗?咳!咳!”


吴校长长吁了两三声,这里面寓着无限悲悼的意味,在座的客人听后都大为动容。北京留学生也默默颔首,以示赞许。在三年前他听了这番话,非起来痛加驳斥不可的;但这几年中旧的潜势力已将他完全征服,使他没有一点伸展的余地;他不得不随波逐浪的来解决自己的面包问题了。


县长一路听着,一路点头;吴翰林滔滔的议论突然截止,他就接着说道:


“痛快已极!真是至理名言!老先生办女学是省内外都驰名的,哪里会有错!”


吴校长听见县大人的喝彩,更加眉飞色舞,谈锋像波涛一般的汹涌着:


“例如上年闹五卅惨案的时节,举国如狂,全城学生都出去举行演讲,呜呼呐喊的高呼‘打倒帝国主义,’敝校还是安心上课,始终没有参加这种风潮;五分钟的热度过去,就烟消云灭,试问洋人怕了没有?明知其无济于事而为之,是为不智!而且女学生爱国,我总认为不是分内的事,虽说古有花木兰的从军,秦良玉的破敌,这也不过是一两个例外而已,并非什么‘金科玉律,’哈哈!”


“哈哈!”县长听他说着与天主堂的司铎讲道颇相类似,也发出笑声。


听差走来,把盖碗茶添了开水。县长伸嘴就喝,舌头被烫了一下,赶忙又把嘴缩回去。坐在炕前的县中首富张志鸿有点噗哧,但是立刻又装出正经的样子,恐怕被县长所察觉。


“这个,这个学风的事件,大人商同辛翁办理是再好没有的。总之,要严办,严办!”吴校长的结尾是如此,“女中这边我总想法子,叫他在全省成为一个模范中学。”


县长站起身来,校长也跟着离开炕床。县长走近几步,两手在吴翰林的肩上拍拍说:


“老先生真可谓教育家矣!”


这一拍好像北京的拍花子似的,把校长拍得如醉如痴,心舒体泰的低着头。这种“知遇”是校长点翰林以后的第一次。昔年的电影在现在是二度开演。甜醉中透露着不可言喻的“春风得意马蹄急”的神情。众宾客都含着微笑,羡慕的电力掣动着全身,衣衫窸窣的乱响,恭恭敬敬的两手下垂,略微弯着腰站立。


“我要去了!”大人的口齿,如一声仙鹤的长唳。


“再坐坐,大人!”主人的挽留。


“大人,再坐坐!”众宾客的附和。


“不早了罢,我想。”大人从衣袋内摸出一个打簧表来,叮叮当当响了一阵,“唉,我说呢;九点过了,不能不回去,小妾还有病。”


“大人,今天实在怠慢得很!”主人致道歉词。


“哪里,哪里!辛斋何必客气,都是自家人。”


县长从榻前走到中央。首富张志鸿从衣架上把县长的纱马褂取下来,县长堆着笑脸接过来披上。烧烟的王天禄已经赶近忙替县长扯马褂的领子。吴翰林颠簸着来送巴拿马的草帽,大人直说,“不敢当,不敢当,那有这个道理?”


“来人!”主人向门外喊。


响底皮鞋的听差雄赳赳气昂昂的大步跨进,替县长收拾烟口袋之类,匆匆又走出去,叫道:


“看轿子,大人走啦!”


外面一阵混乱,灯笼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步履声吆喝声交互杂响起来。大庭中圆月正挂在树梢,斑驳的树痕,映在地上,一刹时更充满了幢幢的人影。


县长闪动着那副蓝色的金丝镜,高视阔步的走出客厅,声势何等的威赫!一群黑魆魆的人众拥挤在后面;前方两个护兵打着风雨灯开路。大人飘拂着衣衫,一步踏入了绿呢轿中,轿帘里面透出一句卑微的话来。


“改天见——”


众人参差不齐地一律弯下腰去,深深的一鞠躬。大人的四抬大轿被护兵拥护着出了大门,来客们才兴致稍尽,渐次披挂起来,分道扬镳。


吴校长受了县长的隆恩厚典,感激涕零之余,一夜都没有合眼。第二日听说他亲自送了几饼上好的陈茶到县署去,是聊表报答的意思。


十,三,一九二六,于北京。


 

文/蹇先艾

编辑/赵珊珊

二审/姚曼

三审/黄蔚 陈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