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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节日|我用水缸装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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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凉凉,四野一片霜白。趁着月色,父亲挑着水桶朝沟底的水井走去,我拿着葫芦做成的水瓢跟在后面,父子俩一高一矮的影子在山路上不停地晃荡。草丛中蛐蛐儿的叫声十分动听,人走近后就停止不叫了。我举着水瓢打算摁住一只,一串黑影纷纷跳闪开,逃到了另一丛荒草中。人未走远,小提琴再次在月夜响起。


山里缺水,井里的水要蓄上一阵后,才能满上一挑。白天活儿多,与父亲夜里去挑水是常事。水井藏在沟底的一个岩腔里,井水如线从深处的石缝中渗出,流到一个桌面大小的水坑里。披着月光的父亲把水桶放在井边的一块石板上后,猫着腰把身子探进去,用葫芦瓢荡开水面上的落叶,一瓢接一瓢地把清冽的井水舀到水桶里。满上后,父亲用扁担钩挂住木桶的横梁正中,顺势往上一抛就稳稳地落在了肩上,父子俩便一前一后地往家里走去。


我拿着葫芦瓢跟在父亲后面,惊奇地发现盛满井水的水桶里,映有圆圆的月亮,一前一后两个月亮。父亲迈着有节奏的步子,水桶里的月亮轻轻摇荡,泛起粼粼清波。恍然间,我真不知道是父亲挑着月亮,还是两个月亮抬着父亲,在山路上自如地行走。我跟在父亲后面,想伸手去水桶里捞月亮,又怕被父亲骂,只好跟着月亮回家。到家后,父亲把井水倒在水缸里,激起碎玉般的水花。我将水瓢扣在缸沿上后,痴痴地看着水缸里,寻找与父亲一起进屋的月亮去了哪里。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每天不停地往缸里倒水,母亲则不停地把水从缸里舀出来,山里人家的日子,就在周而复始间如水流淌。懵懂的我知道,只要水缸里有水,母亲的脸上就会永远荡着微笑,灶膛里的火就会永不熄灭,山里人家的日子就会一直充盈下去。父亲外出的日子,家里的用水是我和二哥每天的任务。那时兄弟俩都不高,只能用扁担抬的方式,才能勉强地将一桶水运到家中。母亲把时间算得很准,月亮刚爬上阶沿坎时就开始催促:“这会井里应该蓄有一桶水了,趁月色好,赶紧去抬回来后睡觉。”这是一天的最后一趟活儿,兄弟俩也想干完了早点睡觉。


舀满一桶水后,兄弟俩一前一后地抬着往家里赶,一轮月亮映在水桶里,闪亮如鳞,在我与二哥之间来回荡着,两人的配合稍有失调,水和月光就会荡出木桶泼洒在我俩身上。抬到家中时母亲没有担心孩子的衣服已被淋湿,而是叹了一声:“咋抬的,荡掉了不少”。二哥听后,在一旁委屈地拧着衣服,我却幸福地觉得湿得安逸,一身都是月光。后来,我的个子超过了二哥,就不再与二哥“扯伙”抬水了。我单独挑水后,开始一个人独享一轮属于自己的月亮,像父亲一样悠然地把月亮挑回家,再把月亮倒在水缸里,让满心欢喜的母亲一瓢接一瓢地舀出来,不停地浆洗和浇灌我们的日子。


后来,我家搬出了山沟,搬到镇上后又搬到县城里,瓦房卖给人家后也被拆走,只有那口水缸原地不动地守着山里时光,以乡愁的名义继续陪伴那里的春花秋月,蛙鸣蛩吟。我每次回老家都是匆匆而过,没有安慰过独守家园的水缸,心中满是歉意。我记得好些年前的一个月夜,我下乡经过老家时特意绕道去了山沟里。那夜月光融融,水缸“站”在一片荒草中,看着如一尊冷峻雕像的水缸,我顿时陷入一种“近缸心更怯”的纠结中,不敢目睹已被青苔包裹的水缸。蓄有满缸雨水的水缸里,一轮圆月完整地映在里面,丰沛溢溢,清辉澹澹。这是我曾拥有过的月亮,是我童年的月亮。瞬间,无尽的往事连同泪水,在如霜的月色中纷纷洒落。


在城市的梦里,总是那口石水缸的影子。我不能让她再孤独地留在山沟里,她才是我心中完整的故乡,里面装有远去的炊烟和父母的影子。年前,我把水缸搬到了县城的小院里,我没有叫人帮忙清洗,因为别人不会知道水缸里有故事,担心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伤害了我的回忆。我清洗掉了水缸表面的青苔和尘垢后,水缸的表面露出了道道走向一致的清晰錾路,亦如父母额头上的道道皱纹,满载着酸酸甜甜的回忆。我又用刷子濯洗缸内,把那些沉积多年的泥水用水瓢舀起,再用母亲当年的姿势泼洒在地上。然后,将水缸妥妥地安放在小院一角,满上水,不养睡莲,不喂鱼儿,只用它装月亮。


水缸就在小院里,我心里无端地踏实了许多。有月亮的夜晚,我一个人一杯茶,抱膝静坐在院子里,看着月亮慢慢越过树梢来到水缸里,又从缸沿上慢慢地退去。然后,我会随着幽幽月光一起,慢慢地抵达故乡。


文/ 胡启涌

编辑/邱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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